黛絲影視手札 | Definitely A Madman With A Box…

這陣子完全沒有感興趣的劇，於是我又又又去重看《進擊的巨人》。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想去重溫已經成為習慣，因為《巨人》是極少數看第二遍比第一遍好看，看第三遍又比第二遍更好看的作品。幾乎每次打開都會有新的感觸，或是又會新發現甚麼前後呼應對稱到離譜的伏筆、細節。

因為當初是動畫入的坑（漫畫只看了開頭一點點），想要貫徹始終，就一直忍到現在都沒去看漫畫結局。雖然還要到2023年才能等來最最最終季，終局收筆仍未可知，但在看到第四季時，我心底已經確信——這必然會是我人生最喜歡的動畫了吧。

越是鍾愛一部作品，感想越是難寫，更不要說《巨人》對人性、戰爭解讀之廣和深，超乎想像，因此往往是想寫卻無從入手……最近又重看第N遍時，終於才狠下心動筆，就權當是在完結篇前，總結一下自己的感悟吧。

1. 

第四季是第一季的對稱倒影。

在帕拉迪島，巨人來襲，年幼的艾倫目睹母親被活生生吞食，人類尊嚴遭任意踐踏，在自由被剝奪的屈辱和憤怒下，他立誓要將巨人（/敵人）驅逐殆盡，方可甘休。

在瑪雷，巨人（艾倫）來襲，戰士候補生賈碧目睹朋友慘死，家鄉生靈塗炭，所以她登上敵船，打算開槍射殺目所能及的所有帕拉迪島士兵（/敵人）。

曾聽說有人因為賈碧下手殺死莎夏而討厭她，然而當賈碧的凶彈貫穿莎夏胸腹的那一刻，我內心只感到悲傷，胸中卻是無一絲憤怒。

賈碧是一面鏡子。

她映照出第一季艾倫的模樣，也因此映照出這場衝突本身的自相矛盾和荒謬。

如果說我們（觀眾）能因艾倫母親被殺而支持他去反擊、去屠殺敵人，又為何不能接受賈碧因同伴被害、家鄉被毁而選擇去復仇？

誰對誰錯？站在誰的一方才是「正義」？

當發現問不出一個答案時，我們便終於了然於心——世間鮮少有絕對的正義，有的只是相對的真相。

而《巨人》的巧妙之處，正正在於此。

2.

「我看起來那麼像一個好人嗎？」

（私がそんなに良い人に見えるの？）

「『好人』嗎……？我不太喜歡這種說法。

我覺得那僅僅是給『對自己有利的人』的稱呼。

沒有人會有利於所有人。

所以妳不答應我的話，對我來說，亞妮就變成壞人了。」

（良い人か…それは？その言い方は、あまり好きじゃないんだ。

自分にとって都合の良い人のことをそう呼んでいるだけのような気がするから。

すべての人にとって都合の良い人なんていないと思う。

だから、アニがこの話に乗ってくれなかったら、アニは僕にとって悪い人になるね。）

S1E23阿爾敏「請求」亞妮幫忙時的一段對話。每次重看，後勁都更覺巨大。

諫山創老師一直在透過各個角色描繪刻劃他眼中的世界，每一個角色都代表着他所理解的這個現世的一塊拼圖……而我一直覺得，最接近他本人觀點、也就是恆常在作品中代替他發言的——必然是阿爾敏。

「我不是好人，我只是湊巧與你站在同一立場。」

「你也未必是壞人，或許我們只是不幸地被置於對立面。」

前三季我們屢屢隨艾倫高呼屠盡所有巨人，又或為搗破亞妮、萊納、貝爾托特和吉克的「陰謀」而振臂歡呼，但當來到第四季回頭看時，卻全都變成蝕骨的諷刺。

看似是加害者的艾爾迪亞戰士們，其實也是洗腦教育和世界惡意下的受害者；而加害艾爾迪亞人的瑪雷人，又自認為是過去兩千年艾爾迪亞巨人強權下的受害者；可以說，他們都既是加害者，又是受害者——在發動戰爭的當下，他們每一個人都認為自己是在為某些「正確的事物」而戰（當然，也總會有些純為個人利益而行動的混蛋）。

3.

戰爭是潭黑水。

你殺來，我殺去，舊仇未解，新仇又結，水潭越趟越濁，越濁人們又越趟，到最後罪孽堆疊得太深太重，無論哪一方也好，無論一開始的理由多冠冕堂皇也好，都再難分實際的對錯，而只剩下仇恨和悲劇的無盡循環。

在帕拉迪島，賈碧和法爾可逃獄，被布勞斯一家收留。曾目睹母親活生生被啃食的卡亞問賈碧：「我媽媽究竟做錯了甚麼？是做錯了甚麼才會被人憎恨到這個地步嗎？」

賈碧回答她是因為艾爾迪亞人以前大肆虐殺、迫害其他民族，所以他們要償還祖先的罪孽。

於是卡亞又問：「媽媽是在帕拉迪島土生土長的，她沒有做過迫害別人的事。我想知道，現在活着的我們到底犯了甚麼罪？」

賈碧回答她帕拉迪島的人不久前蹂躪了她的家鄉雷貝利歐收容區。

卡亞鍥而不捨地再追問：「媽媽是在四年前被殺的，那個罪行不是她犯下的。我的母親沒有殺過任何人，所以究竟為甚麼她非得要被活生生地啃食掉不可呢？為甚麼？」

至此，賈碧終是在震撼中沉默無語，皆因在經歷一連串來回對答之後，她終於被迫面對自己一直所信奉理念的邏輯矛盾。

看得透徹的法爾可輕輕開口：「妳的母親只是被戰火牽連，她沒有做錯任何事。」

明明沒有做錯任何事，卻有可能在某一天某一刻不知緣由地悲慘死去。這就是戰爭的本質。

這時我總會想起《Doctor Who》的其中一集（S9E8〈The Zygon Inversion〉）。

博士想要阻止人類和扎貢人之間爆發戰爭，他製造了一組兩個箱子，每個箱子裡面都有兩個按鈕，一個按鈕會對人類造成造成毀滅性打擊，另一個按鈕則會對扎貢人造成同樣的效果，但從外觀看來無法分辨哪個是哪個。他把兩個箱子推到雙方領袖面前，告訴他們可以選擇賭一把50%的機率按下去。

「這不是一場遊戲！你為甚麼要這樣做？」

（This is not a game! Why are you doing this?）

「對，因為這『不是一場遊戲』。

你們眼前是戰爭的比例模型。

歷史上每一場發生過的戰爭都是如此，沒有例外。

當你射出第一發子彈時，無論感覺多大義凜然都好，你始終不會知道誰將死在戰火下。

你不會知道誰家的小孩將尖叫着被燒死、多少顆心將破碎、多少生命將消亡！

又要流盡多少鮮血，人們才會做他們從一開始就應該要做的事情——坐下來，對話！」

（Because it's not a game. 

This is a scale model of war. 

Every war ever fought right there in front of you. Because it's always the same. 

When you fire that first shot, no matter how right you feel, you have no idea who's going to die. 

You don't know who's children are going to scream and burn. How many hearts will be broken! How many lives shattered! 

How much blood will spill until everybody does what they're always going to have to do from the very beginning -- sit down and talk!）

4.

S4E11〈虛偽之人〉、S4E13〈森林裡的孩子〉和S4E22〈冰釋〉裡賈碧和法爾可與布勞斯一家的互動大概是第四季裡我最喜歡的部分。

「世界無比殘酷。」

——經歷過八十多集反反覆覆的心靈摧殘，我們都很清楚這個道理了。

眼前只有無盡的仇恨、無望的未來，但即使是身處不見天日的森林裡，布勞斯先生仍然清醒地知道：只要能讓孩子們逃出仇恨的循環，世間就還有希望。

「莎夏成為士兵，侵入別人的土地，開槍殺了人，也被人射殺。

我本來是想讓她離開森林的，卻讓她踏進了另一座持續互相殺戮、名為『世界』的巨大森林。

我認為莎夏之所以被殺，是因為她在森林裡徘徊太久了。

至少得讓孩子們離開這座森林。

不然無論到甚麼時候，都只會繼續在原地打轉而已。

背負過去的罪孽和憎恨，是我們大人的責任。」

（兵士になったサシャはよその土地に攻め入り、人を撃ち、人に撃たれた。

結局森を出たつもりが、世界は命ん奪い合いを続ける巨大な森ん中やったんや。

サシャが殺されたんは、森をさまようたからやと思うとる。

せめて子供たちは、この森から出してやらんといかん。

そうやないと、また同じ所をぐるぐる回るだけやろう。

だから、過去の罪や憎しみを背負うんは我々、大人の責任や。）

必須先有人斬斷循環。所以布勞斯先生原諒了殺害自己女兒的賈碧。

這固然讓賈碧感到震驚，然而最讓她受到衝擊的，想必是得知真相後舉刀刺向自己的卡亞。她強烈的復仇心，將又一個與她同齡的孩子——那個甚至不曾因母親慘死而遷怒於自己、聰慧又善良的卡亞——拉進森林。

賈碧本質並不壞。從小就被洗腦帕拉迪島的人全都是惡魔，再加上知道成為戰士就能為家人帶來更好的生活……設身處地去想像的話，就會理解賈碧的偏執從何而來。正因她本質不壞，所以來到島上一段短時間後，就已經如同當初的萊納、貝爾托特和亞妮一樣，明白了——帕拉迪島的人不是惡魔，即使他們天生具有化身成巨人的能力，也沒有人生來就是惡魔。

反過來說，要想成為惡魔，根本不需要化身成巨人的能力。

「我殺過好多人，就只為了得到他人讚賞……那是我心中的惡魔。」

（私は人を何人も殺した。褒めてもらうために。それが私の悪魔。）

「那傢伙也住在我心中。在卡亞心中，任何人心中。每個人心裡都住着一頭惡魔，所以世界才會變成這樣。」

（そいつは俺の中にもいる。カヤの中にもみんなの中にも悪魔がいるから、世界はこうなっちまんだ。）

「那我們該怎麼做才好？」

（じゃあどうすればいいの？）

「要走出森林。就算走不出去都好，也要繼續努力嘗試。」

（森から出るんだ。出られなくても出ようとし続けるんだ。）

賈碧放下偏執，從巨人嘴下救出卡亞；卡亞咬牙掙扎過後，出口幫忙在葉卡派士兵面前掩飾賈碧的身份；而深愛莎夏的尼柯洛，最終亦選擇了原諒親手殺死莎夏的賈碧。

S4E22標題的日語原文是〈氷解（ひょうかい）〉，既可指冰塊「融解」，亦可指疑問等「徹底化解」。中文字幕譯作〈冰釋〉，實屬神來之筆。除了指巨人硬質化如冰般融解外，深層意象上亦指向賈碧與卡亞和尼柯洛之間的仇恨，終歸冰釋。

5.

森林的意象一直延展至S4E25〈末日之夜〉。

為了阻止艾倫毀滅世界，昔日仇敵此時在密林之中圍坐一圈，同吃一鍋燉菜。

臨時組成的團隊，所有人之間均存在着大大小小的新仇舊恨，言辭間互不信任，針鋒相對。

伊雷娜挑明眾人的宿怨：萊納撞破帕拉迪島的城牆，使數以十萬計無辜的艾爾迪亞人被活生生吞食；亞妮為了劫走艾倫，殘忍殺害調查兵團士兵和平民；阿爾敏破壞瑪雷軍港，同樣殺害無數軍士平民；賈碧射殺莎夏；米卡莎、康尼、約翰……每一個人一路走來都是滿手鮮血。

最後亞妮和萊納敍述了當年約翰摯友馬可慘死的真相。因為與貝爾托特討論秘密時被撞破，所以萊納擊落馬可，讓亞妮拿走他身上的立體機動裝置，就這樣，馬可動彈不得，在原地被巨人活生生吃掉了。

鏡頭在陰冷的枝椏、枝椏間蒼白的天空還有眾人臉部表情之間不斷切換，怨恨、憤怒、愧疚、悲傷……各種複雜的情緒無聲流淌，此刻的他們仍被困於森林之中，時間彷彿永遠停滯，走不出去。

聞悉真相的約翰最終忍不住撲上去狠狠毆打萊納，同伴紛紛上前阻攔依然沒有停止。可即使是被憤怒沖昏頭腦的他，在不小心踢到飛身保護萊納的賈碧之後，也還是立即停下了手。

看見痛苦煎熬地下跪道歉的賈碧，飽受衝擊的不單是約翰，還有多年來一直隨波逐流、聽從瑪雷上級命令訓練兒童成為戰士的馬迦特指揮官，他的手伸向賈碧，卻終是滯於空中，又收回去。

馬迦特沉默的表情就像是在自問：縱是殲滅掉所有「惡魔」，一個讓小孩子哭着下跪的世界又算是甚麼美好的世界呢？

「我們不是還沒好好談過嗎！」

（まだ…ちゃんと…話し合ってないじゃないか！）

在第一季就已經死掉的馬可，只有萊納、貝爾托特和亞妮聽到的最後的遺言，始終貫穿整部作品。

「為甚麼就只有爭鬥一條路？為甚麼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為甚麼我們就不能坐下來好好談一談呢？」

一夜過去，晨曦微光中，約翰喚醒熟睡的賈碧和萊納，提醒他們是時候動身。無論是實際意義上，抑或象徵意義上，眾人都終於可以出發，離開「森林」。

布勞斯先生帶賈碧走出了森林，因此最終，賈碧亦帶約翰和馬迦特走出了森林。

所謂斬斷循環，正體現於這個瞬間。

6.

「世界は残酷だ。」

——或許那就是為甚麼我們更需要安撫好心中惡魔的理由。

「至少得讓孩子們離開這座森林。
不然無論到甚麼時候，都只會繼續在原地打轉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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