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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之前提及,第六集〈她羽翼的聲響〉無疑是本季我最喜愛的一集。

這集的巧妙之處有兩個,其一在於將兩條(表面看似毫無關聯的)平行故事線交織編寫,用「夢」和姊姊「死亡」的交談對話來帶出「夢」和人類Hob的百年之約;其二在於就「死亡」和「永生」構築起兩個反傳統的非典型意象,令整個觀劇體驗出人意表之餘,又溫柔窩心。

 

1.

一開場,我們先看到夢境之王Morpheus坐在公園長椅上,滿臉憂鬱地餵鴿子,不發一語。

這是故事的「起首」。前一集餐館殺戮悲劇的壓抑猶未散,Morpheus又陷入自怨自憐,氛圍更見陰沉。他自述,在尋找失落法器時,他覺得自己有職責以外的目標,滿懷抱負,然而當旅程結束、法器順利回收後,他反而不由得感到空虛。

 

「除了維持夢境和清醒世界的安寧,我的存在有何意義?」

「無盡的生命又有何樂趣?」

「我該怎樣消弭這股揮之不去的空虛感?」

 

——空虛背後,埋藏的實際上是Morpheus對自我的詰問。

 

2.

所以他向同樣擁有永生、同樣肩負沉重職責卻似乎不顯厭煩的姊姊「死亡」尋問:「妳是怎麼做到的?親自迎接每一個陽壽已盡的人類?(……為甚麼妳到現在都還未厭倦?)」

她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帶他四處遊走,隨她一起接走亡者。那些將死之人,或平靜、或驚懼、或尚未做好心理準備,而她只是無一例外地溫柔微笑,輕輕牽起他們的手,揮揮羽翼將他們送到應往之地。

 

與我們一般認知的死亡場景不同,這一整段的氛圍是平靜、甚或稱得上溫暖的。每個被「死亡」接走的人,縱使一開始抗拒,在她盈盈笑意的陪伴下,最後都走得甘願。這是創作者構築的第一個反傳統意象——「死亡」並不可怕,我們在生命盡頭所需要的,或許不過是一張友善的臉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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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頭來,我們每一個都是孤單的。無日之地很遙遠,旅途艱辛,多數人都會很開心能有朋友陪伴。」

「我陪着他們……我握住他們的手,正如他們也握住我的手。我工作時並不是孤單的。」

 

這是「死亡」存在世間無數年後得出的感悟。重要的不是生命的長短,甚至不是目的地,而是在旅程中有人給你一個善意的笑容……擁有一位朋友。

 

這段寫得美妙,是因為我們——雖然並不如神明般有無盡的壽命——卻依然有類似的煩惱。我們害怕死亡,更害怕自己在短暫的人生中一事無成、沒有存在意義(是故會不由自主生出空虛感)。

但這位非典型的「女死神」卻帶來一個新鮮的切入點。每個人,或遲或早,最終都會歸於塵土,重要的不是終點,而是無常旅程中陪伴自己行走的那個人——那位朋友。

 

Neil Gaiman如此形容自己創作的「死亡」:

「我想要一位『死亡』,在我身死之時,會笑着走過來對我說:『嘿,你過馬路怎麼不小心看路呢。』可怕、氣宇不凡、骨頭嶙峋又或是金光燦燦的『死神』已經夠多了,我想要我的『死亡』是一位友善的人,簡單地對亡者說聲『嗨』。」

 

而我覺得他確實做到了。

溫柔的死神,還有她想成為亡者人生最後一位朋友的那份寶貴心意,是這集第一處掀起我心臟砰砰悸動的刻劃。

 

3.

然後,聽畢姊姊的分享,Morpheus回想起來,在他漫長而「無意義」的人生中,分明也有那樣的一個人。

隨他陷入沉思,鏡頭畫面一轉,時間來到1389年。

酒館裡,一名中年大漢口出狂言,聲言自己拒絕死亡、要永永遠遠活下去。Morpheus認定對方必定會後悔、不出一百年就會哀求神明賜予他死亡。「死亡」於是提出自己可以如大漢——Hob所願,給予他永生,讓Morpheus觀察看看對方的想法會有何變化。

 

「除了維持夢境和清醒世界的安寧,我的存在有何意義?」

「無盡的生命又有何樂趣?」

「我該怎樣消弭這股揮之不去的空虛感?」

 

——此時我們驀然驚覺,原來從六百多年前起,姊姊就已經在回答弟弟深藏於心的問題,只是當時他還渾然不覺。

Morpheus一時興起,決意持續觀察一名人類,這是「承接」之前鋪墊,故事開始生出衝突的起點。

 

4.

「那麼,一百年後再見。」

 

第一個一百年過去,Hob日子過得不亦樂乎,對於所有新時代的產物——細如手帕、大如印刷術,他都感到新奇不已。

第二個一百年過去,他成為一方富有地主,左擁嬌妻,右抱愛子,生活更是風生水起。

然而Hob對生活的熱忱並未觸動Morpheus,夢境之王的表情只充斥肉眼可見的不耐煩與不屑,比起聽Hob炫耀自己的財富地位,他對撰寫劇本的「無名」小伙子還更感興趣……皆因這一切對他來說並非真的單純是一場觀察,佔更大成分的,其實是他當初誇下海口要印證「永生無用」的賭氣。

 

所以當第三個一百年到來,Hob衣衫襤褸、飢腸轆轆地出現,而他問出「那你還想繼續活下去嗎?」時,他內心其實早已認定答案。遊戲要結束了。

緊接着我們卻迎來了故事最大的「轉折」。Hob分明家財散盡,經歷喪妻喪子之痛,又潦倒街頭,但他仍然堅定地回答——

 

「你瘋了嗎?死亡根本不值得,世上還有好多事值得我活着去體驗。」

 

另一個反傳統的意象再次被拋到了我們面前。無數的影視、小說作品都將「永生」刻劃成一種詛咒,可是創作者卻高舉反面觀點的旗幟,大力朝觀眾揮舞,此時我們——如同Morpheus一樣——才第一次真正意義上地對眼前的男人正眼相看。

「為甚麼這個人受盡苦難,卻依然對生命充滿熱誠?」

有趣的是,活在世上,有時候我們會遇上一些人,感覺他們還在呼吸,靈魂卻已經枯萎了。

可Hob卻是正相反的極端。

他對未來滿懷希冀,他享受世界帶給他的每一份驚奇。他也清楚知道人世間有痛苦,但那些痛苦並不會令他發現驚奇時的喜悅變得一文不值。兩者是同時存在,而不是互相抵銷的。所有微小的喜悅都有意義。

 

Hob對Morpheus而言,本來僅僅是一個觀察對象。觀察的過程是抽離的、是漠不關心的,比起誠心聆聽對方的見聞,他更在意的,是能否證明自己的猜測正確。而Hob完全不按牌理出牌的答案,除了勾起他的興趣,亦終於迫使他正視一個事實——「眼前人的思想行為並不受自己掌控,我們是平起平坐的關係」。

而那正正是友誼的基礎。

 

5.

第四個一百年到來,兩人的交流開始變得深入而自然。

 

原本從不干涉Hob生活的Morpheus出言勸戒他不要買賣奴隸;Hob則是對Morpheus的真實身份鍥而不捨,不斷探問他的名字;當Lady Johanna意欲威脅兩人時,Hob出手捍衛(值得一提的細節是,他先把茶潑向Morpheus身前的小混混、確保了對方的安全後,才再動手解決自己身前的敵人);其後Morpheus亦不忘提醒Hob,即使有不死之身也要小心別被抓捕囚禁。

即使沒有明說出口,我們也心領神會……兩人已然是朋友。

 

當然,心高氣傲的Morpheus不會承認這一點——他,堂堂夢境之王,需要一個渺小人類的陪伴。

因此當第五個一百年到來、Hob向他點明那宛如房間裡的大象般明顯的事實時,從未擁有過朋友的Morpheus狼狽地老羞成怒,落荒而逃。

 

6.

「我一百年後會再來這裡,如果到時候你也來了,那只能因為我們是朋友。」

 

佇立殘破的酒館遺址前,在又一個一百年後,Morpheus終於理解了姊姊和Hob一直想要告訴他的事情。

所以他拐彎走進New Inn,赴那遲到已久的百年之約。

 

故事來到「終結」。雖然舊酒館已不再,老朋友卻仍在。而就像「死亡」所說的,重要的,從來都只是有一位願意陪伴自己的老友。那也是一份有其意義所在的、微小的喜悅。

開首Morpheus獨自呆坐公園,結尾兩位老友對坐舉杯暢談。孤單的夢境之王依然需要面對永生和無窮職責帶來的折磨,心態卻已截然不同。

 

短短五十多分鐘,編導讓我們觀眾與Morpheus一起,經歷了猶如過山車般激烈的心理轉折和悸動。

再沒有比這更完美的起承轉合了。

這是一個關於「死亡」、關於「生存」、更關於「友誼」的故事。

 

IG_2.png

「你遲到了。」

「看樣子我欠你一句道歉……我總聽說讓朋友等你很不禮貌。」


另外補充一些有趣的前後呼應:

(一)

joined-screenshot.jpg

↑沒錯,Hob,你找到了!!!😆

 

(二)

joined-screenshot (1).jpg

↑提醒完別人,然後自己就被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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